指頭火鍋



  最初的時候,是她愛他比他愛她要多。
  豆沙是不可言喻地,愛慕文立。
  最平凡的開始:同一所公司,豆沙是會計文員,文立是時裝買手,她害羞文靜甜美,他風趣健談矚目。是她首先愛上他。
  本來文立有女朋友,是公立醫院的護士,拍拖三年,女朋友戀上藥劑師,放棄了文立。
  文立為求得到解脫,找來豆沙傾訴心事。她可愛靜默,平日不多言,是可信的類型,在傾訴又傾訴的日子堙A她愛上了他。
  他比她優越,比她高級,擁有的比她豐富,她仰慕他,他卻挑選她來傾訴苦楚,她受寵若驚,於是只有更芳心暗喜。
  活了廿多年,最光彩便是這一次。
  在第十個約會的晚上,他倆發生了關係,於是,也就拍起拖來。
  文立是無可無不可。怎麼說,豆沙也是好女孩,遠看有點像楊采妮,性情乖乖的,帶出去見人,也不算太失禮。而且,她給他性,又替他填補寂寞的空間,怎麼算,也是占了便宜,所以拍拍拖不會是壞事,當有一天厭了她,便分手好了,長遠的事,到時再算吧。
  嗯,到時再算,這就是文立與豆沙的開始了。
  豆沙不是不明白她的角色,只是她以為,他的愛,會隨著自己付出的溫柔與關心逐漸增加,現在不愛不等於將來也不愛嘛。
  所以,豆沙很高興,亦很努力,為文立與自己的戀情穩定地付出。
  一星期到公寓開一次房,看一場戲,吃三次晚飯。
  他們的戀愛日子就是這樣過。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漸漸,在文立木然的表情堙A豆沙的信心開始動搖,她開始心急。
  以為日子愈久他便會愈喜歡自己,但看著他持續的無所謂,豆沙只能感受到相反的東西。
  試過在完事之後,豆沙問他:“你喜不喜歡我?”他睡在一邊,輕輕哼了聲。
  她再問:“真喜歡還是假喜歡?”
  他用眼角瞄了瞄她,平淡地說:“喜歡,好喜歡,可以了吧?”然後伏在床上,發他的春秋大夢。
  又有一次,在情人節前,豆沙明示暗示要收花。文立皺了皺眉,低聲說了句:“真煩。”
  然後到了情人節當日,豆沙的案頭上卻放了一束香檳色玫瑰。她很開心,捧著花按內線電話給他,語氣癡纏嬌嗲得不得了;然而他卻冷冷的,三番四次說要掛線。於是,豆沙沖口而出:“你不喜歡的話其實可以不送花。”
  文立回應:“你可不可以正常點?花是你說要我送的,送了又冪鰣騿C”
  在他“啪”一聲突然掛線後,豆沙很沒味兒地呆坐電話前,疑惑著文立的心意。他送花,卻又言語刻薄,究竟,他在想些什麼?
  在根本沒有得到他的日子,她可以很沒所謂,他喜歡不喜歡,她也同樣愛慕。但今天,在不停付出之後,她不想完全不計成本。雖然庸俗,雖然不瀟灑。但,她的身份,足夠叫她有權得知他的心意,要求不過分啊!
  究竟他是否真心喜歡自己?文立既不承認又不否認,豆沙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只好更積極試探。
  是在一晚,天寒地凍,兩人對著那爐火鍋,豆沙忽然靈光一閃,她說了:“文立,如果你是真心喜歡我的話,就把指頭伸進火鍋去吧!”
  文立一愣,也沒有什麼太愕然的表情,甚至沒望她,只說了句:“神經病。”然後把一隻海蝦用筷子放進火鍋去。
  圓木臺上有鵝腸、生腸、羊肉片、吊筒仔、豬肝、墨魚丸、象?蚌、貴妃蜆、肥牛肉、海蝦、雞子、豆苗、生菜、菠菜……多麼豐富。由二十八無至九十八無的火鍋用料,琳琅滿目,令人垂涎三尺,文立怎會為豆沙的談話而分心?面前的食物,遠比身邊人所問所思所憂吸引。
  比不上火鍋用料。完全不放在心上。
  其實那條問題文立答與不答,也不能表達些什麼,而根本,他也不可能把手指放進火鍋堙A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因著曾經有過這樣的要求,豆沙發覺得自己蠢。
  於是,她便不再試探他了。而文立,亦開始向別的女人打主意。
  首先是市場部的Tracy,然後是某名在卡拉OK認識的女孩子。
  豆沙遇見過文立與Tracy一起看電影,那是某一個她以為他要加班的星期五。然後有同事告訴她,說在一個文立推說要回鄉探姑婆的週末,看見文立與一名陌生有型的短髮女子出現在澳門?仔。
  豆沙終於,也再問了文立一次:“你究竟喜不喜歡我?”
  文立一臉厭惡,不屑地說:“真惹人討厭!”

  豆沙望著文立那雙避開她的怒目,渾身抖震。是的,終於知道了吧。
  然而,他倆沒有分手,因為,無人提出分手。
  文立繼續交他的女性朋友,豆沙在空了出來的時間呆在家。
  她沒有干預他,甚至不敢關心他,怕他嫌她煩,只是有時間便多望一眼臺上的電話,渴望它會偶爾響一聲。
  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他倆翻鬧了,但他們一致認為,鬧翻是意料中事,不是因為文立花心,而是豆沙配不上他,像他這樣的男人理應花心嘛,女人攀不到便不要硬來。就是這樣了。
  豆沙知道別人怎樣想,她也知道文立怎麼想。後來她便辭了職,轉到一間雜誌社做會計。但是,她與文立,依然沒有說過分手。無人覺得有必要說出來,都不知是分了還是沒有。他倆的來往,總共七個月。
  三個月之後,文立碰上一名表演默劇的女孩子,平日的她高挑、清秀、有靈氣,而上了妝表演時,卻又充滿深不可測的神秘感。與平日他所接觸的多麼不相同,她對於他,充滿吸引力。
  也差不多是立刻,他便愛上了她。
  他對她瘋狂地好,用七成薪金買她至愛的Tiffany男裝表給她,她說過,女孩子戴男裝表才有型;她愛吃日本菜,而且還是貴價的那種,他即使碌爆卡也每個週末伴她一道品嘗去,縱然他受不起生冷的食品和超級昂貴的價錢;她愛聽古典音樂,他給她買CD,自己也努力學聽;她喜歡潛水,他與她飛往馬爾代夫花二萬元玩五天。他努力地滿足她,也著意攀附她的一切,她那比他高尚的世界。
  文立很快樂,雖然花光了他的積蓄。
  可是,卻在四個月後,默劇女郎與他分手了,理由是:“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文立愕然,不禁問:“那你又與我一起?”
  女郎苦著口臉,淒淒地回答:“是你迫我喜歡你的。”
  文立聽輕,懊惱了:“我以為你也喜歡我。”
  女郎忽然半帶哀傷半認真地說:“我們的世界相差太遠了,我們是兩個類型的人。”
  就那樣,飲飽食醉後,她離開了他。
  文立失戀了。像以往的記錄,他立刻找失戀代替品,但今天時運低,竟然找不到,沒有女孩子願意聽他訴說任何一句話。
  他想起了豆沙,想起了她當初的好。她的真她的純她的全心全意,忽然一一上心入了腦。在受了那些近乎蠢材程度的苦後,文立才知道,真正值得的是哪一個。
  他約會豆沙,尤幸她爽快如昔,願意與他見面。
  還以為可以儘量向她傾訴,甚至是重拾舊歡。誰料,在對面之後,他發覺,一向甜膩的她居然冷得可以,聽他說話時心不在焉,目光飄至老遠,不知所云。
  他禮貌地問她:“是不是悶?”
  她笑了笑,回答:“對不起,文立,與你吃飯的時候,我一直想著我的男朋友,你知道,我是那種愚忠的人,就算與普通異性朋友吃飯,也很有罪咎感。”
  文立一呆。噢,怎麼了,連豆沙也有了男朋友。然而他認為,哪管她有男朋友又或是丈夫,他也誓死要把她追回來,憑她以往對他的愛,不可能失敗。
  而且,再次見面,他反而喜歡她更多,比以往一起時,多萬倍的喜歡。
  他記著從前的日子,他不想再次失去她。
  他持續地約會她,有時候她願意出來,有時候不,如果豆沙願意出來,文立便把約會做得有聲有色,小禮物,拍拖勝地,甚至問朋友借了部小房車。
  這些小動作,文立從前才不屑做,現在做了,她卻沒有欣賞的意思。就是她這種似是非是,教他更不能放手,記著她從前的體貼溫柔,看著她現在的麻木冷漠,他只有更用心了,以為她只是氣他從前的態度。
  這樣一拖兩個月,文立開始心急。在見過豆沙的新男友之後,他更是醋意滿心,那樣的呆頭呆腦,怎可能帶走他的豆沙。
  又是火鍋的一晚。文立細心地為豆沙滾生菜餃子,又替她涮羊肉燙鯇魚片,差不多是把食物喂到她的口中。然而他的殷勤,卻教她更心情煩厭,她語調認真地說:“文立,我與你是沒可能的,你死心好了。”
  文立皺著眉,把生蠔夾進她的碗內,輕聲說:“為著從前,我不相信不能回頭。”
  豆沙望著他的眼睛,細細歎了口氣。“就是因為從前,我才回不了頭。那段日子,簡直是噩夢。”
  驀地,文立也就知道,他永遠捉不回豆沙。
  但是,他多麼想要她啊,想要得,什麼也可以犧牲。
  文立於是衝動地說:“你曾經要求我把指頭伸進火鍋去,好,我現在立刻送你一隻火鍋指頭,而且還是左手無名指。”
  說罷,他真的把左手插進滾熱火燙的火中……
  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手指作火鍋配料的段落。
  豆沙始終沒有回頭,癡情的女子在狠下心腸的時候,與癡心時一樣地用力。
  她的男朋友依然是後來那一個。
  文立還是不時想起她,想起她的溫婉也想起她的決絕,他知道,兩種質素都是她。
  文立也過得很好,他兩個月前結了婚,物件是甜品店的漂亮女侍應,頭髮長長,笑容很亮麗,文立很喜歡她。
  那一晚在火鍋店內,他的確把左手插到鍋堨h,但是,手指在剛觸到沸騰的湯料時,便立刻縮回閃開,後來塗了點曼秀雷敦便沒事了。
  會痛的嘛,有血有肉的嘛,就算再喜歡再想得到,也有個限度。
  是了,這就是愛情了。
  左手無中指,還是留來戴結婚戒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