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上去,右手邊第二張桌子


酒吧樓梯上去,右手邊第二張桌子,我總是會遇到奇遇。

坐在第二張桌子跟朋友聊了半天,不經心一轉頭,第三張桌子竟坐著一小時前在手機裡說「下週再聯絡囉!」的男人與他的大學同學們,我們驚訝地相互凝視半晌,大笑出聲,不可置信。

我勾引的那個連男人們都忌妒得不得了的超級帥游泳教練,第N次約會時,我們隔著這張桌子嚐試了所謂法國式接吻,他很緊張,我的舌尖與繞在他脖子上的指尖都感覺得出來。

第二張桌子,還有那個偶而來台北的異國攝影師,他支唔地想保持若遠若近的固定關係,我卻倚著那張桌子另一邊桌緣告訴他:「嘿,我最近交了一個男朋友,跟你同年紀、同星座、也同國籍喔,他對我非常溫柔。」

我們的距離立刻拉遠,像隔著描圖紙書衣的書本封面,透明又模糊。
男人微笑地喝著他的啤酒說:「很好啊。」
我喝著我的曼哈頓說:「下次,來台北記得聯絡。」。

我喜歡的曼哈頓是兩種酒調的,傑克丹尼爾與馬丁尼,加上三塊冰塊,樓下吧台可能是熟悉的關係,總是給我剛好的酒精濃度,我盤起腿,喝一口,閉上眼睛凝聽中央懸空
D.J台的D.J放的美好搖滾樂,音符從四面八方滲透我血液中的細胞,我想起那個教我喝曼哈頓的男人,我在這裡喝過至少500杯曼哈頓,卻從未在這酒吧見過他。

當然,酒吧的樓上與樓下每一張桌子發生的故事,我都記得,包括別人的感情成長歷史,親眼看見的與聽過的。

酒吧樓下是深色長吧台與十幾支黑色高腳椅,總有一堆人擠在一起喧嘩地或坐或站喝啤酒;而木頭樓梯上來的二樓,一面是靠牆壁的
D.J台,架上放著近萬張CD與黑色塑膠唱片,有九張獨立桌子與長型木頭椅子則沿著另外三面牆環繞,除了可俯瞰樓下人群的視野與窗戶,最棒的是可以聽到窸窸窣窣雨聲以及無邊界的音樂。

樓梯上來,右手邊第一張桌子,我發現了某個女性好友牽扯許久的戀人,原來是一個知名女人;某男性朋友,在這張桌子承認他的新戀人是一個教物理的國中男老師。這些真相,都在我跟他們認識很久之後,知道。

第三張桌子,是我生平第一次來到這個酒吧,並且喝醉,十年來唯一在這裡喝得濫醉的一次,在我
23歲的時候,我因此認識這個奇特的音樂酒吧。

第四張桌子,面對
D.J台,可以俯視樓下推開門進來的客人,畢業後五年我在這裡遇見我暗戀一年的高中老師。

在這張桌子,我取笑他:「你當老師的時候,一定收過學生送你的禮物吧?」
他說:「很多,什麼小卡片啦,巧克力之類。」
我又問:「沒有比較特別的嗎?」
他笑著:「有,有一個女學生把她的日記送給我。」
「都寫些什麼呢?」
「風花雪月吧,我不記得了。」
「那麼,那本日記呢?」
「那時候,交給我老婆了。」

原來,給了他前妻,我笑了。
之後幾年,我完全沒告訴他,那本日記是我寫的。

第五張桌子,我和同事們一起來,老是坐到這一張,因為酒吧人一多,不一定有空桌子,都要看機運,看是否有人離開,我們是否剛好抵達。記得,我們曾無聊地猜過
D.J台的一個女D.J的星座,某一個男性主管真的猜中,為此他得意很久。

為此,當某個我喜歡的男孩告訴我他曾追過這女
D.J時,我已經知道她的星座。

那張桌子也是我跟那個與某攝影師同國籍、同星座、同年紀、對我很溫柔的男人,第一次約會的地方,決定分手的時候,我並沒有選在這個地方,怕他太傷感。

第六張桌子在冷氣機旁邊,說起來就乏味,老是有一堆男人來搭訕,我一點也不記得任何男人的臉孔,偶而會看見地板上老鼠的短跑比賽實況。

有窗戶的第七張桌子在牆壁角落,可以看見街上車影與燈光,具某種隱密度又可以聽見音樂,但這張桌子總是不易空出。

我曾見過兩個非常登對的俊男美女在此擁吻,長髮及肩的男人與長髮過腰際的女人擁抱在一起,身材修長的情侶都穿著白色T 恤與洗白牛仔褲,他們肆無忌憚地擁抱、親吻、耳語、哈煙、懶散的微笑,像嬉皮年代的人。

也見過試圖勾搭我的某個已婚男性與他的外遇坐在哪裡,我們看見彼此,卻沒打招呼。

在這張桌子,有幾個曾經對我示好穿襯衫打領帶男人們,當我選擇其中之一,其他男人立刻對我保持距離,之後,不小心還聽得見他們私下對我選擇的男人輕蔑的評論。

第八張桌子有很棒的視野,一邊是窗戶,一邊可凝視酒吧裡每一張桌子與樓下站著喝啤酒打情罵俏的客人們。我聽見一對看起來很普通的男女的精彩對話,他們大約是
20歲出頭吧。女生戴著厚厚的眼鏡,男生留著三分頭,是路邊經過都不會特別注意那一種。

女生說:「你不覺得你太意識型態了嗎?」
男生說:「不,我相信我自己。」
女生嘆口氣說:「你追尋的只是我的背影,你一點都不了解我。」
男生說:「我,願意終生無怨無悔追尋那背影。」
女生沉吟一下說:「我想,我們需要再看一次尼采。」

我當時坐在第九桌,差點笑出來。

第九桌,我開始聽
The Smiths。每當D.J放起The Smiths的歌曲,我都會興奮起來,想到那個送我The Smiths CD的男孩,那次驚喜的巧遇,我們怎麼在他的大學同學們前面敘述這件巧合。

「原來妳也混這裡?妳常來嗎?」
「我常來啊,你也常來嗎?」
「對啊,我以前怎沒看過妳,我跟吧台都很熟。」
確實,吧台的女服務生都會特地幫他送酒過來,對他微笑。
「我以前也沒看過你啊。」
我說,心底想,吧台都懂得我要的曼哈頓酒精份量、包括用什麼威士忌調,可是我真的從來沒見過他。

人與人的相識,究竟是時機問題?還是需要磁場牽引?才會真正看見彼此?

幾年後,他娶了送他
Rod Stewart CD的可愛女孩,兩個人過得很幸福,我卻因為那張CD聽壞了,重新買了一張,並同時把The Smiths的其他專輯都買回來。

在這家酒吧即將結束營業前半年,來自工作的關係我約了人談事情,整個酒吧鬧轟轟地,只剩下樓上第二張桌子是空的,我坐在哪裡喝著我的曼哈頓,然後,一個挑染著紅色頭髮、帶著銀耳環、蒼白瘦削的男人走上樓來,坐下來對我微笑,十年來,我終於第一次認識了這裡的
D.J,儘管他已離職一段時間。

非常熟悉臉孔的陌生人,不知道是不是第二張桌子的奇妙關係,我們喝了一杯酒之後,就談起戀愛,直到酒吧結束營業改裝成停車場,我的眼淚跟
D.J台的音樂一樣,一首接一首,都沒有停止。

那場淚水同台北冬季的冷雨一樣,綿長、寂寞、濕冷地緊緊裹住我。

分手後,每當我聽到唱片行或收音機傳來熟悉的搖滾樂,我還是忍不住想起當我跟他還是陌生人的時候,他在那家酒吧的
D.J台喝著啤酒、放著他鍾愛的搖滾樂,旁邊可能有女客人跟他搭訕,而我則坐在樓梯上來右手邊的第二張桌子喝著曼哈頓,跟其他的男人心顫接吻與嘆息分手,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