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針尖上睡去。

 

 

挪一下位置,疼,至骨髓,我就會安穩睡去。

搖滾樂是我的安眠藥,濃縮咖啡是鎮定劑,血液淌在見底的紅酒瓶底枯萎,我茫然起來,拇指黏著食指用力摩擦打火機的火焰,把你的名字從心口銷燬。

然後,煙灰滿滿堆積成沙漠,風的線條一樣潮浪順著過去,大片淹沒,記憶裡的一個一個鮮明的名字與氾出的慾望。

在這地球上,從來沒有夠穩固的防波堤吧,可以長期抗戰。鹹濕的液體是永遠無從逮捕的罪犯,山邊海底腕口心上都有坑坑洞洞的決鬥疤痕。而我,多喜歡這種疤痕,赤裸裸到快死的痛楚,可一點也不想死,頂多發呆。

發呆想起你,想起她,也想起我自己。

想起很多人,想起陌生與熟悉的臉孔,還有那些紀錄瘡疤歷史的音樂。

音樂是一種治療吧,奇異的治療,在各種情感缺口上。

一個朋友最近鎮日聽重金屬,一個則沉潛在古典樂章中;另一個決定跟男友分手的朋友,前一天提出分手,後一夜選擇與幾個知己在KTV療傷。

KTV一曲一曲的歌,彷彿一顆又一顆的解藥,或著酒吞入胃裡,一陣酸苦滋味立刻襲來。螢幕裡傷感的旋律,每一句歌詞大剌剌地出現,是一支支銳利的劍,刀刀砍在每個人脆弱的心靈柔軟處……小小的房間裡只見一群能幹的都會女人們笑著乾起杯來,彼此緊緊擁抱,卻沒有一個人掉眼淚。

「不准點這首歌!那首歌也不可以。」

「什麼嘛?!」

「要振作!要振作!」

「我今天不會哭啦……」

「反正不准唱那種歌。」

「上次是誰抱著馬桶哭的?」

「討厭!不要講了……」

女人們笑成一團,我也笑了,而,每首溫柔悲傷的歌曲其實都讓我麻木。

「那,什麼歌曲才是妳的治療音樂呢?」女性朋友好奇問起。

「一首不夠吧……」我又笑:「我需要一個四小時的演唱會。」

「伍佰演唱會?」

「對。」

對,我需要一場充滿激烈且充滿深沉感情的演唱會,完全不止歇的瘋狂節奏。我需要把《只要為你活一天》、《不滿》、《挪威的森林》、《一生最愛的人》、《親愛的,你喝醉了》、《樹枝孤鳥》、《愛你一萬年》、《繼續墮落》這類強憾的歌曲瞬間全部串在一起,閉氣潛入伍佰音樂海,崩潰到一種境界,我才能重新喘氣,活起來。

每個人治療方式不同吧。

對我而言,任何感情的傷,沒有深邃到谷底,浮不出水面。

音樂,有種很純粹的東西,化學藥物般有一萬七百六十四種變化或三億八千九百二十一萬四千三百五十七種狀態,只是我選擇刀鋒的斬釘截鐵,不要刀背溫存的拖拉。

想起幾年前男性好友的初戀女友嫁人,在一個小PUB喝得酩酊大醉,我到D.J.台點了好幾次【新寶島康樂隊】的《多情兄》給他,那刻,那是一首在傷口倒鹽巴的歌。

只有痛才能感覺真實,有時候,我覺得我真是殘忍。

曾有個容易脆弱的男性,為此跟我翻臉冷戰一週,但只一週,因為他夠瞭解我,我也瞭解他,我不是對每個朋友都會這樣殘忍,只有知己,某一刻,我會。跟對待自己一樣殘酷。

但,我真的不知道大多數男人們怎麼相互安慰,去KTV唱唱《男人當自強》、《把悲傷留給自己》……也許,也許什麼話都不必說吧,互相凝望彼此眼神,把酒清乾就可以。

據說,很多男人可以說心底話的知己都是女人,因為女人可以用最溫柔表情與聲調包容,男人就滿足了。

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感覺男人真的好脆弱,比女人脆弱。也許在大環境裡,男人的路徑向來是一條無法倒退的尖石路,不得不習慣以強硬姿態面對;女人則被容許偶而把腳踝伸進尖石細縫的柔軟泥巴上逗留。

而你,是其中之一,他們也是,芸芸眾生中在刀背上生活的人。

打電話祝你生日快樂,你驚訝地笑出來,卻說起你中年失業的消息,電話裡以玩笑語氣說要去申請失業救濟金,接著又說:「可是,妳做得很不錯啊,一本一本書接著出版,而且都有賣。」我忽然莫名難過起來。

想起你過去的風光歷史,你自豪地跟著一堆哥兒們攪和在一起的神情,那時候我只能微笑坐在一旁,扮演你的女人。曾經你是那般驕傲充滿狂放夢想的人,這一刻竟是語氣奇妙地在整通電話中一直強調:「你失業了」,不知所措的我只能輕鬆回應:「難得放假嘛」。

然後我們相約,你說再打電話給我,我心底卻明白你不會主動打給我。

那種奇異的心情,太難解釋,你我都懂。

七年前曾愛過一個失業的男人,分手兩年後,他的工作終於有所成就,特地找我到他在忠孝東路新裝潢好的豪華的辦公室參觀,我手握著一杯X.O.,俯視辦公室玻璃窗外點點燈火的城市夜景,像電影一樣的畫面,我們在那個燈光昏黃的空間說些毫無意義的寒喧話,可是他的笑容比當年顯得堅定。

我喜歡他這樣的笑容,可是跟那扇可以看夜景的辦公室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甚至不喜歡那個辦公室的天花板,俗麗,可是我欣賞他那瞬間的表情。

男人與女人的表情,打造方式真的很不一樣吧。我記得我在失業那段日子,笑容天真燦爛,只因為那時候我戀愛了;而失戀的日子,我有著不尋常的靜默,不去喝悶酒,不唱KTV,同時不惡言相對,只是瘋狂工作,熱烈參與Party

這麼長、這麼長一段感情路,對於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淚水再無法改變一切,每件事的表面都像海平面的浪不夠赤裸;男人離去的背影,是一張無法消化的寂寞底片,那裡面有無數複雜的光影細節。

一個21歲有感情困擾的女孩寫信給我,她的男人希望她可以幫他在業務工作中收取回扣,那是她不想做的。

女孩很傷感地問我:「難道成人的愛情都會變得現實?」

我很想大聲說:「不是。」最終,無言以對。

每個人都不同吧,選擇的面對方式也一樣。

那個女孩也許某天會在KTV哭了出來,如同我許多男性與女性好友尋找慰藉;或者在男人一個擁抱,一只Tiffany的戒指禮物,流著淚忘記這件事。

而我,一直在尋找最真實的自己,唯有在針尖抹著鹽巴與辣椒粉,刺進自己最不忍的傷口,翻過身,我才能安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