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條線

 

男人真的是喝醉了,挑染的紅色短髮埋在桌上的手軸之間,心情低盪至谷底,只差沒掉眼淚。

因為是清晨三點鐘,Pub裡沒剩幾桌客人,4AD牌子的另類搖滾放得震天響,在鼓聲、吉他聲混合的音樂聲中,女人就呆坐在他的對面,喝著她今晚的第三杯的Manhatenn,心底盤算著該怎麼辦呢?剛剛她已經試圖送男人回家了,結果計程車到了男人家口,他死不肯下車,說要獨自再去喝一杯,看著他搖搖晃晃的模樣,她忍不住擔心這個任性的男人,結果盧了半天,兩個人只好又繞回這家Pub

店裡熟悉他們的客人與吧台小妹,眼角不時地瞟著他們,曖昧的態度寫在臉上:「這一對男女一定有事就對了。」

她盡量表現出不在意,沒事,沒事,他喝醉了,跟其他認識的朋友微笑地點點頭。他們也只是笑笑地舉杯點頭,很識趣的維持某一種距離,彷彿這裡是小劇場的舞台,在聚光燈的圈圈裡,每個人都很安分得扮演著觀眾的角色,絕不會不小心踏入光圈的那條線。

趴在桌上半天,男人忽然抬起頭來,醉眼迷濛地伸出手捧住女人的臉頰,以脆弱的語氣說:
「我好像喝醉了,是不是?」
「對,你喝醉了。」
女人直率地說,躲開男人在臉頰上溫熱的雙手,男人便順著緊握女人的手,亂亂的紅色髮絲下一張清秀的臉,傻笑地看著女人,這男人一喝醉就是傻笑。該死,這下更解釋不清了。此刻,跟旁人說她跟他是好朋友,一定沒有人相信。

跟這個男人認識,真的有好幾年了。

從他們認識第一天,旁邊的一堆人玩笑地預測:「你們一定會談戀愛。」就因為這句「咒語」,讓兩個具有叛逆性格的當事者大笑後,反作用地靠近了起來,之後發現兩個人南轅北轍的互補性格,竟莫名成為知己。

所有的人,看見他們老是廝混在一起,都曾好奇地再三確認:「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
她和他總是大笑,異口同聲說:「對啊,我們是在談戀愛!」接著又補充一句:「不過我們各談各的戀愛。」

她幾乎知道這個男人所有的戀情,從國小到大學畢業後的每一樁,清楚到閉著眼睛就可以幫男人畫出戀情圖表,無論是陽明山上第幾個彎道的誓言或是巴黎第幾條橋跟哪個講過的情話,他創作的哪一首歌是寫給哪一個女人,三島由紀夫對他的意義。她想,她搞不好比男人的媽媽還了解男人,ㄟ,他媽的不是搞不好,是事實。

所謂「知己」不正是如此?就好像電話跟答錄機的關係,男人是話筒,女人是答錄機,兩個人之間有一條奇妙的線路,適時的接收與回應。

她想,自己應該是一具很敏感的人性化答錄機,裡面儲存千百種正中要害的自然回應版本,這剛好是男人要的,而也因為男人是話筒裡極有趣的聲音,讓答錄機倒帶時充滿著豐富的劇情。但任性電話筒從來不知答錄機的心事,或說答錄機一直沒機會講自己的故事,因為電話筒並不愛聽。

雖然是扮演奇妙的答錄機,她倒是真的很喜歡跟他一起廝混。

他們是可以一起聊音樂、電影、文學、存在主義的朋友。她喜歡男人的天真與坦白的脆弱、男人近乎神經質的審美觀(儘管大部分她並不認同),以及男人興致一起就跑去換個紅紅黃黃的頭髮,或偶爾像小孩子一樣撥弄著吉他彈一整夜的Hotel California,不懂樂器的她,只能一面喝酒一面微笑看著男人忽然發瘋。

「我們到四十歲,都會是朋友吧?!」快三十歲男人拉著她的手,天真的說。
「應該吧,如果我們還有聯絡。」
「最討厭妳這麼理性了!」男人撒嬌地生氣起來。
「你討厭我的不只這一點吧?!」女人笑起來。

是啊,男人曾經不只一次指責她的理性,說她:「沒有人性!」包括女人心情很爛喝個大醉要吐,都不肯在Pub裡吐、不肯在街上吐,一定忍著要去路邊找個隱密的水溝才吐,男人覺得那是不夠放縱的矜持。

可是,她會在男人心情最沮喪的清晨五點鐘打電話給她,毫不猶豫出門陪他坐在Family Mart門口喝酒一直沉默到天明;約去看電影「The Piano」,男人看到一半從她的身邊獨自跑到戲院最後一排抽起煙掉眼淚,電影結束走出戲院,寒冬的風中看著男人憂鬱的表情一句話都不會埋怨的女人。
因為那一條微妙的電話與答錄機的連接線,他們可以談戀愛,嗯,各談各的戀愛,依然感情要好。

可是今夜,男人因為跟女友分手喝醉了,第一次離譜的喝醉狀態,她不忍心,也不願去議論對方的戀情,都那麼熟了,怎會不知男人的戀愛模式。
「回家吧,店要關門了。」
女人輕聲說,男人的手緊握著女人的手。
「回家?去哪裡?」男人還是傻笑著。
「我送你回家。」
「不要,我不要回家。」
女人傷腦筋,其實很累了,當然自己也有些微的酒意。
「可是,我要回家了。」
「那…去妳家好了。」
「……………………」

男人說著搖搖晃晃站起來,臉上還帶著傻笑。女人趕緊扶著他,Pub裡剩下的熟朋友都揮手微笑。

簡直是跳到黃河洗不清,那以後再說好了。

坐上計程車,女人告訴司機男人家裡的方位。
「我不要回家,我去妳家啦,要不然我要再去別的地方喝。」
清晨五點鐘,男人在車裡靠在女人的肩膀中忽然說。
「你,還是回家好了。」
「我不要……那放我在這裡下車。」
男人大聲的耍賴,根本是喝醉的聲音。
司機回頭看著女人問:「那,你們到底要去哪裡?」
女人只好苦笑,說出家裡的地址。

電話線路開始脆弱地有鬆動的可能性……喝醉的男人跟有酒意的女人夜裡單獨在一起,女人忍不住頭痛。

「是巴黎˙德州……」男人閉著眼睛靠在床旁邊的坐墊上聽著女人放的CD,這是他們兩個都愛到極點的電影與電影配樂。
「嗯。」女人換好長袍睡衣,拉上棉被躺在床上,懶懶的回應。
「妳的睡衣很好看,我喜歡深藍色的睡衣。」
「嗯……」

簡直說不出話來,在僅僅十多坪的小空間裡,彼此呼出的熱氣似一張微妙的網,一下子,蜘蛛就已經天花板的四個角落結網。電話線,那條逐漸鬆動的電話線,女人快沒有把線路重新插好的動力。

男人瞇著眼睛笑著扯扯她的睡衣。看著男人的表情,女人完全知道男人喝醉了,可是她已筋疲力盡,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凝結的骨骼立刻垮掉,她其實也醉了。五杯的Manhatenn40%酒精濃度的馬丁尼跟40%酒精濃度的傑克丹尼爾混合調成的曼哈頓,平常精神再好,她也很少喝這麼多。

「我們是不是好朋友?」
男人以喝醉酒可愛的表情輕聲說,微微傾斜倒在女人的雙人床上,亂亂的頭髮扎著女人裸露的手臂,溫熱的體溫便滲透進來,女人心中一動。
「是啊……我們是好朋友。」女人吸了一口氣。
「所以,妳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了。」男人輕輕摟住女人。
「嗯。」

那條線……女人掙扎著,鬆動的其實不是電話線,是友誼的線,是30歲單身女人胸口寂寞的線,身體慾望的線。

「我喜歡深藍色的睡衣……」男人的聲音愈來愈低沉,喘息起來,輕咬著女人的睡衣的下擺。
「因為……因為深藍色睡衣比較不容易髒啊。」女人又吸了一口氣,咬咬唇低聲說,收緊睡衣的下擺,身子一側,把兩個人的距離拉開。
男人的臉埋在床上,沉默半天才說:「妳的個性還是沒有改變……」
「天亮了……」
「嗯……那又怎樣?」
「你該回家了。」
「………………」
女人縮著身子,裹好棉被坐起來,溫柔地摸了摸男人的頭髮。
「回家吧,太危險了。」
「……………」
「我,我是說你太危險了,我是
30歲的女人了……」
「……………」
「不是你不能控制,而是我知道自己不能控制……,你知道我是感官型的女人……」
「……………」
「我……」

男人瞬間從床上站了起來,身子還是在搖擺,迷濛地看了看床的四周,問:「我的包包呢?」
女人從被裡爬起來,把男人的袋子與皮衣從地板上找出來,幫男人穿上外套。
「我回去了,對不起,今天喝太多了。」
男人一搖一晃走到門口,笑著說。
女人抱了抱男人,輕聲:「天亮了,你回去還好吧?」
「可以啦,妳別擔心。」
男人笑著,用右手捧著女人的臉,左手撥了撥女人的頭髮,迷濛的眼神凝視著她,溫熱的手在臉頰上好燙。
女人尷尬地不知怎麼說,半晌,才回答:「對不起,這樣我們兩個醒來才不會後悔。」
「我知道。」
男人一屁股砰一聲摔在地上,慢慢把腳套上高統靴裡。
「晚安,不,早安。自己小心點。」
「嗯。」

看著男人離去,她忽然有點難過,不過她知道清醒後,她和他都會感謝這件事的決定。她從沒忘記男人在她生日的時候突然送來一個大紙箱,裡面裝滿一個她崇拜到死的歌手十年來的每一張專輯;她也不曾忘記,她跟他有多少次清晨在Family Mart門口的電箱旁,喝著酒爭執赫賽與卡謬、老子與莊子、滾石合唱團與小室哲哉的觀點……

畢竟,答錄機如果沒有任何人留言,就是一具無聊的機器,跟不下廚的人擁有一只悶燒鍋是一樣的道理;而電話聲響不停,沒有任何回應,也挺寂寞的,不是嗎?

第二天午後,男人打了電話來,解釋昨夜已喝到不醒人事,訥訥地問她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女人只是笑著說:「你啊,每次喝醉都那樣……你的個性從來沒有改變…」
男人在電話那一頭傻笑:「全世界妳最了解我了,不是嗎?」
「是啊,我是豬頭ㄇㄟ。」
男人尷尬地笑了笑,說了一句幾乎聽不清楚的:「謝謝。」

接著,男人又叨叨唸起昨夜分手的女友中午打電話來說要合好的事,她笑了笑傾聽,把電話與連接答錄機的線路再確認一遍,心想,自己可能也需要一具可以聽她說話的答錄機。

其實,她最想要的是另一具雙向都有答錄功能的無線新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