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鹿停在腕口的脈搏上。

 

我們緩步,肩頭輕輕碰撞,走在深夜風冷的巷子。

你的右手縮在口袋裡,左手按住旅行袋的背帶;我斜背著薄牛皮製的黑色袋子,

雙手都縮入黑色皮衣的口袋。

你在我的左手邊,街上車子按著喇叭在我的右手邊尖銳呼嘯而過。

暗夜裡,稀稀碎碎飄著雨絲,飄在我的毛帽與你額前的瀏髮上。過十字路口時,

你放在口袋的右手會伸出來輕輕拉我的左袖的皮衣,碰觸我左邊的肩膀,然後

在抵達另一端路口,再度把手縮回口袋裡。

「好冷。」

「真的好冷。」

兩個人站在愛國東路的街頭,瑟縮著,相互凝望。

我點起一根煙。

「要吃點東西嗎?」

「想喝熱湯。」

「我煮湯給你喝,我的湯很棒喔。」

我輕輕吐出一口煙,語氣溫柔認真地,你卻大笑了起來。

「很好笑嗎?」

「不會啊。」

你,就站在那裡,離我30公分的距離,右手插在口袋,長長的單眼皮下一雙深

褐色的眼眸晶瑩透亮,直盯著我,我的臉頰忽然熱起來,忍不住低下眼。

心底一頭小鹿,停在腕口的脈搏上,輕輕地,就躍過一棵風動的矮樹叢。

「妳的睫毛好長。」

「啊。」

「嗯,我沒認識台灣女孩子睫毛這麼長,好像外國人。」

「……」

「不要喝湯了,我們去泡湯好不好?」

「……」

「北投有一家溫泉旅館還不錯,我們可以一起泡。」

「……」

我抬頭睜著眼望著你,你露出右頰酒窩只是一笑,溫熱的手掌輕輕握住我冰冷

的手指,然後放開。那修長手指的細膩溫馴,再放開手之後,體溫熱度已透過

指尖,直入胸口。

「我喜歡開玩笑的,別介意。」

「嗯……」

我不喜歡你用「開玩笑」三個字解釋這段對話,卻也不知所措,咬了咬唇。那

隻似曾相似的小鹿又跳躍起來,在心口,越過12個山坡的矮樹叢,甚至越過幾

個獵人的陷阱,緩緩磨蹭。

是誰說,燈關了之後,女人都一樣?

他們忘了說男人也一樣。

燈關了,光滅了,之後,你斜臥在我身旁座位,口中熱氣輕輕吹在我的耳稍,

手肘碰觸著我。黑漆漆的國家劇院舞台,一束熾熱藍光投射在純白色的舞台上,

演員們勾著手跳起舞步,感情聲勢誇張,背景音樂節奏也跟著輕快拍打,你的

手指緩緩撥弄起我垂著的髮稍,一絲又一絲。

沒有名字的小鹿,不知道是誰家豢養,輕盈躍起,無聲無息跳探勾,精確跳下……

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

你,不是他,真的。

可是,你,實在太像他。

黑暗中,我竟然覺得你是他,就在我身邊。

這般悸動,絕無僅有重播起來。

微弱的光線下,你們有極類似的溫柔聲音腔調,包括下巴青澀的鬍髭,鬍髭扎

人的力度彷彿還在我頸間有微微刺痛感,暈眩地揉亂一張藍色床單。

第一次見到你,我便恍惚。

也許,某種特質的男人總是深深吸引我,就像鞋櫃那些同一款式、色系不同的

鞋子,選來選去,我的鞋子變化性是如此單調。而,你是一雙我感覺熟悉而未

曾穿過、磨過腳踝的新鞋吧。

只是,沒想過會有這樣第二次單獨相處,你會主動打電話給我,右頰的酒窩泛

著笑意,我淺嚐即醉。

「喜歡紅酒嗎?」

你盯著酒瓶背後外文標籤,極仔細,點了點頭。

「不錯的義大利紅酒。」。

「今晚要陪我一起喝嗎?」

在看戲結束的計程車上,我注視著你的臉,想起他。

「今天不行,明天好不好?我們一起喝。」

你表情依依不捨那瓶RUFFINO 1988年份的酒,可是你明天要早起辦事。

「可是,明天晚上……我有重要會議。」

「後天晚上呢?」

計程車開到仁愛路,路邊樹叢還掛著耶誕節細碎的閃亮的燈火,我看著你,燈

火中重疊起他習慣的表情,答不出話來。

他有一句名言是:「我從來不想昨天,我只想明天,但誰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事?」那時候,他的酒窩好深,單眼皮的眼睛朦朧,彷彿有星星。

計程車到了家門口,我揣著紅酒瓶,右腳伸出車外,再一次回頭輕聲問:「今晚,

真的不陪我喝酒嗎?」

你猶疑一下,身體靠得我好近,熱氣緩緩吹出:「明天打電話給妳好不好?」

然後,伸手握住我的手。

小鹿再度在腕口的脈搏上,輕輕躍過一條溪,風動,泛起淺微波浪的溪流中冰

涼見底的兩顆小石子撞擊了一下,半晌,同深夜的孤寂相偎,又安安靜靜地停

在水的中心點。

「我從來不想昨天,我只想明天……」

那個忘不了的男人溫柔語氣在耳際,山谷般充滿奇異的迴音。

我微笑著,抽開手,在深夜的黑巷子裡,計程車上,指頭上還有你猶疑的溫度。

「明天再打電話吧,再說吧。」

「嗯。」

你露出徬徨的表情,我揮了揮手,司機載著你就開走了。

那一夜,我獨自喝完一瓶紅酒到天亮。

沒有沒有夢到你、也沒有夢到他、更沒有夢到腕口脈搏上的小鹿,同時也沒有

想過你我何時會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