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的艱難位置

 

就這樣分手,快速而且不拖泥帶水。

e世代,時間比什麼都講究速率,烏雲下的陰霾一來臨,整條街的影子跟著暗。

她跟他,分手,與2001年所有剛收到公司資遣訊息,當日就要走人的員工一樣,快速,甚至連需要收拾的殘骸都省略……不過她不是被資遣的,是兩個都感覺到這場愛情不景氣而離開。

「真的連道別電話都沒有?」

台北東區的露天咖啡座裡,朋友啜了一口曼特寧問。

「不需要吧。」

「為什麼?」

「他既不需要,我想,我也不需要。」

其實,那男人出國前一刻,她禮貌性打過電話,手機與電話一樣嘟嘟嘟響了許久,不管任何原因,想來男人並不介意,那她為什麼要介意。

不過是一場情份,流水帳號般,印在心口,又不是絕版數字,在兩個人的戀愛史上。女人覺得男人這般絕情,男人說不定也是這般想。但愛情通常不是電影,可以有第三者鏡頭偷窺,讓一群觀眾感嘆或遺憾。

只是兩個人的事。

愛情真正面貌,只有當事者兩個可以體會,每個細節。

少有人知道對方的心底的那條敏感線路。

「半年了,還忘不了他?」

朋友又續一杯咖啡。

「我像癡情的人嗎?」

「不像。」

「呵呵,神經,那還問這句話?!」

「好奇啊,為什麼妳沒有男朋友?」

晴朗的午後,陽光亮晃晃,雨後街上的風舒適吹過,一對對年輕情侶勾著手,或靠在街角擁吻,表情或嗔或怒或笑,眼看著眼,電影院裡的浪漫愛情喜劇正要上映。

「男朋友」這字眼,空空洞洞地擱在腦海,戀人們的影子閃過……一個女性朋友笑過她:「常常動心,卻總是來不及動情。」是事實。

「很困難吧。」

「為什麼?妳應該很容易交到男朋友。」

「那,你要不要當我男朋友?」

女人開起玩笑。

「我,我,結婚了啊。」

男人訥訥回答。

「那就是了,我這年紀會遇到的不是已婚男人,就是太年輕男孩。喜歡的都結婚了,否則就是有女友,剩下的都太嫩了。」

「妳應該再試試看……」

「你,要讓我試嗎?」

男人啞口,女人就笑出來。

只有讓女人放心的異性好友,女人才能夠這麼任性挑釁或開玩笑。

「要不要我介紹男友給妳?」

看著女人笑,男人鬆一口氣又喝起曼特寧。

「這句話,你說了一百遍啦,你覺得誰適合我?」

「唔。」

男人點起一根煙,緩緩吐出,俏皮地孥孥嘴唇。

「先生,不要又說你最適合。」

「嘻嘻,被妳猜到了。」

「你們男人喔,每個馬都覺得自己最厲害,誰都比不上自己。」

「妳們女人還不是覺得自己最漂亮。」

「誰說的?像我們坐在這裡,說老實話,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可是我們都會抬頭注意的路人大多是漂亮女人,對不對?」

「妳們女人是比較對方有沒有自己漂亮,我可是欣賞。」

「哼!你們男人根本不了解女人。」

「又來了,老是這句話,這樣很難嫁掉喔。」

「誰想結婚啊?!」

「違心之論。」

「我說真的,你覺得我像適合結婚的女人嗎?」

「改一下,就適合了。」

「如果你沒結婚,遇到一個女人希望你改變自己,你可以嗎?」

男人咬咬唇,想一下,搖了搖頭。

「對吧?!很難的,過了適婚年紀,培養這麼久的習慣,要改很難的。」

女人看看走過的一對一對情侶,嘆氣。

「年輕時候,真的比較容易,那時候連愛情都搞不清楚,老以為自己是談轟轟烈烈的戀愛,要怎麼改都可以,現在太難了。」

男人放下咖啡杯。

「可是,妳一點都不肯改,要一個男人配合一個女人,更難。」

「也不是說都不可能改……可是能動的也只有1/3位置,」

1/3位置?」

「那是指生活習慣與觀念啦,因為我一個人已經習慣了,除了寂寞,過得也很自在自由,要我為了另一個人改變自己、遷就對方是很痛苦的,就像我遇到的男人通常也有自己的固定性格與習慣,願意為我改變的部分也只有1/3,結果我們都為這中間的1/3僵持。」

「難道無法更多嗎?如果妳非常愛那個人呢?」

「非常愛啊?!嘻嘻,可以啊。熱戀第一週,我可以為喜歡的人改變到2/33/4,可是第二週就回到1/2,第三週退回1/3,第四周堅守頂多1/3配合原則。」

「這太理性了吧,戀愛用數字區分。」

「這是比喻,我遇到的男人也一樣啊,他們愛我的時候,第一天或第二天恐怕百分之百配合,最後還不是退回1/3部分,有的甚至退到1/41/5可配合部分,還有完全要女人屈就的。」

「不會吧?!我就不會。」

「你逼你老婆戒菸是什麼時候?我第一天認識你啊?!」

「我是為她好……」

「那你戒菸了沒?」

「這不一樣,我家人是無法接受抽煙的媳婦啊,可是我想跟她結婚,我跟她說過,她很諒解這一點。」

「可是你愛上她的時候,她就抽煙,你明明愛上抽煙的她,為什麼要她改?」

「結婚是兩個家庭的事啊,不是兩個人,我只是希望她可以稍微改變。」

「那是你運氣好,你老婆真的很愛你,願意改變自己。」

「誰像妳?有什麼1/3位置?!」

「不要用你的案例當作真理,是你遇到很愛你的好女人,我才不願下手。」

「咦?!」

「每個人依附的生存價值觀與本質都不同啊。」

女人看看男人笑了笑,抽出男人擱放在桌上的煙盒裡的煙。

「等一下,妳說下手?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一定有。」

「幹麻啦?!」

男人賊賊笑起來,拿起桌上打火機,幫女人的煙點上火。

「你,笑得真曖昧。」

「妳以前愛過我對不對?我就知道。」

女人歪著頭,看著男人,這個認識五年的異性朋友得意的笑容。

她真的說錯話了。

「下手」只是慣性玩笑話形容詞。

他老婆還是她公司企劃部門的同事,因為她而相識。

這個……真是點點點,臉上三條線立刻像漫畫一樣跑出來。

他們曾經曖昧過,在男人結婚前一年,他跟他老婆剛認識。

但只是短短兩個月,兩個人常這樣各自翹班去喝咖啡聊天。

那年冬天,有一次他的手掌溫熱覆在她的手背上,她霎時心動過,可是一個月後,她立刻了解兩個人不是適合在一起的對象,頂多是朋友,因為男人是連1/3可變動地帶都不可能的類型。

一個月的喜歡,要不要承認?

那不是愛啊,真糟。

「放心啦,我結了婚,不會對妳怎樣。」

對我怎樣?女人快笑出來,卻斜眼看到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經過,女人穿的是Prada最新款的春裝,男人也瞄到。

Prada真適合她,鞋子很特別,那家牌子?」女人問。

「很面熟,不太清楚,香水是NO.19,我可以確定。」

「午後擦NO.19,會不會太濃?」

「不會啦,我老婆也很愛NO.19的香水,都擦去上班。」

「我喜歡NO.5。」

「我也喜歡,妳今天擦的是NO.5吧,我早聞到味道。」

女人沉默一下,轉回頭,盯著男人,故意正經地問。

「對了,我們剛剛說到哪裡?」

「說到……」

男人望著女人直視的眼眸,尷尬起來,忽然不知怎麼接話。

女人心裡可有底,認識五年,她怎會不了解這男人?

連這幾年有偷情念頭都害怕與擔心的男人,她輕笑地:「說到可改變的1/3位置。」

「對,1/3位置。」

男人用力點頭。

真的是不合適自己的人啊。

女人太了解自己是無法為這男人去調整1/3改變位置,這彆扭的男人更不行,說誰愛誰,不過是滿足虛榮。

他們的時機已過,就像過期四年又十個月的化妝品與藥品。

他們可以天南地北無所不聊,如此盡興,卻無能為力為對方付出與改變自己,甚至喝個咖啡都不敢讓對方的老婆……嗯,那個自己的同事知道。

「唉,真是艱難的1/3位置,我說在相愛的兩個人剩下的那空間……」

「的確是。」

男人點燃一根煙,順便遞給女人一支,並幫女人點火。

女人笑著呼了一口煙,忽然感覺這個午後的東區露天咖啡座,她跟這異性好友的最後兩句對話,多麼像村上春樹。

而,半年前離開的那個戀人,大概已回覆到百分之百自我,或者又為另一個熱戀女子移動自己的三分之一,而,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