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日本曾經流行過一句話:「如空氣一般存在。」
意指一些有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實的家庭,在同一張餐桌上一起用餐、客廳裡一起看電視、雙人床上背對背躺著、蓋同一條棉被的伴侶們,就如同空氣般的存在。
聽起來,多麼悲哀。
女人從來沒想過,30歲過後的某一天,還沒結婚的她竟然也能深刻地體會到這樣的一種感覺:「如空氣般存在。」
那是她和他不可思議的分手方式。
空氣中,沒有吵架與爭執的痕跡,沒有翻箱倒櫃的爭議,甚至是劇烈的心悸與喘息都沒有,直到她昨夜夢見了他。
朋友在法式餐廳拿著銀製的餐具,小心卸出田螺殼裡暗黑色澤、香味撲鼻的烤螺肉,抬頭看了女人一眼,沉默地把肉放進口中。
「也許,那是我心口一個小小的結吧,我並沒發覺,可是這個問號,在夢裡被詮釋了。」
「事實上,他什麼都沒說,妳也沒說,不是嗎?」
朋友深吸一口氣,把充滿蒜汁、奶油香的螺肉吞入喉嚨。
「也許我習慣,每一段戀情結束,該有個句點吧?!真是不好的習慣。」
女人說完笑了出來。
「ㄟ,其實,妳也很清楚事情的長相,就算是作夢……我猜妳不可能再打電話給他,就像他不會打電話給妳一樣。」
「沒錯。」女人點點頭,喝了一口紅酒。
這家法式餐廳的烤田螺前餐與蘑菇醬的七分熟菲力牛排真的不錯,餐廳標榜著牛排跟電視廣告中說「王品牛排」一頭牛只能做六客,一樣等級,可惜House Wine選得差一點。
夢見男人那天,醒來,女人屋子裡的燈泡,水電工都修好了,真棒。之前半年,壞了好幾個投射燈,讓整個房子有一種曖昧的暗,那是女人認識那個男人的時候。
曖昧的燈下,男人呢喃地說:「好像一場夢,我們怎會這樣在一起?」
深深凝視著女人的眼神,快睡著了,像當時女人房裡剩下幾盞昏黃的燈泡,光暈一朵一朵投映在男人的眸底。女人只是笑,因為她不覺得是夢,只是怪。
連續幾個禮拜下起大雷雨的深夜,男人每天撐著傘來看她,其實女人很感動。
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天男人提著超級市場塑膠袋帶來一堆青菜,一個人在廚房切菜、洗菜,煮起一鍋黃豆芽牛肉火鍋,女人一面在客廳看著電視政治新聞,一面偷偷瞄他,單身女郎的廚房裡有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認真的在廚房做菜的身影,真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是,男人被女人發現的破綻。
那天夜裡下著豪雨,風躁熱地產生寒意,桌上擺著男人前一天清晨離開忘記帶走的禮物,那是一對女人從二月冰冷的威尼斯買回來送男人的陶製布衣男女玩偶,他們的臉是陶土燒製、衣服卻是胚布縫合,放在書架上可隨意擺成坐著、躺著或相互依偎各式優美的姿態。
向來這麼細心、連女人幾次偷偷把小禮物藏在他脫下來襯衫上的男人都不曾漏掉,那天離開女人的屋子,男人竟忘了帶走那對玩偶,這讓女人向來靈驗無比的感情直覺,頓時回到才剛告別的威尼斯接近零度的氣溫。
不可思議的低溫。
台北的春天沒有這麼冷吧?!女人開著電暖氣的強風,瑟縮在媽媽從澳洲帶回來的羊毛棉被裡,不斷咳嗽。
病,好長一段時間了,女人都沒時間去看病,不是因為男人,是因為工作的忙碌。
「我們可不可以一輩子都不要分開,即使分手了,我們一定還要是好朋友。」
這是初識時,男人躺在女人的雙人紅色沙發上,忽然坐起來緊緊摟住女人說的話,那時候女人不懂,即使現在,她還是不懂。因為他們分手了,可,也不是朋友,一般人說的那種朋友。
他們同空氣般的存在,在這個都會人群忙碌匆匆大台北市的兩個角落,不斷錯肩,渾沌經過,毫無瓜葛,也沒有交集。
有時,她實在痛恨「女人的直覺」這五個字。
犀利精準,一察覺,開始同細胞分裂般茁壯又無法避免。像每次觸摸嶄新的書本一樣,還來不及聞到書香,不小心就被銳利書頁割傷手指頭,血滲了出來,痛,分明至極。
男人失蹤到天明的那一夜,她手機上的螢光幕同消耗乾竭的電池一樣,逐漸失去光彩,那時,屋裡壞掉的投射燈又不夠亮,有一個女人就這樣藏身在黯淡的燈光下睡去。
隔一天,她打了電話給男人,沒提起玩偶與男人失蹤的事,只是咬咬唇、同往常一般膩聲說:「好想你,好想現在能抱抱你。」
男人的聲音充滿倦意,只說:「不要吧!好累喔!我明天再去看妳。」
明天,已是咫尺天涯。
海水退潮般空闊的腐敗氣味,立即迎面撲來。
「我,真的想見你。」
滅頂前最後一口深呼吸,她用力說出這句話。
「可是……」
太晚了,這時候坐計程車會危險,女孩子這時候出門不好吧……男人花了二十分鐘委婉的拒絕。
窗外狂風暴雨繼續,深夜一點半,她完全淹沒在急流的沼澤,無法掙扎。
多少次,他躺在女人的下面、雙手粗暴地揉著女人的身體,一次又一次說:「妳,害我睡眠不足。」多少次,在雨中打著傘在深夜三點鐘來按女人的門鈴,一開門,兩個人就深深擁抱在一起、把指甲用力掐進對方的背脊……這樣的劇情,像重播的連續劇不小心刪掉的情節。
此刻,她墜落在深海裡,幾乎聽不見男人的聲音。
五分鐘後,男人撥了電話來。
「妳真的想來看我嗎?」
疲倦的聲音,多了一點溫度。
「嗯。」「那自己要小心喔。」
「嗯。」
掛上電話,她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只洩了氣的汽球一樣頹喪,為什麼拼命在這時候一定要見到他?為什麼一定要今夜?難道忍不到明天嗎?
咫尺天涯,真的,她不得不承認這事實。
在男人的屋子裡,她把裝著玩偶的盒子遞給他,男人安靜地把盒子擱放在鋪鮮黃色桌布的桌腳,輕拉著女人的手坐在他的身旁古董沙發上。
在夢裡她平靜地問他:「那女人走了吧?!所以你打電話給我。」他說「她」睡了,在房間裡,不要吵她。
他們在男人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前做愛,全裸,男人的眼睛沒有看她。
夢裡,男人忽然沉默起來。比他們的肢體動作還沉默,只剩空氣裡,男人背脊上汗水深沉的呼吸聲。
「這是成年男女的愛情定律嗎?」
一個比女人年輕的女性朋友悲觀地問她。
「無法侵犯、不可改變的自我位置,同時也無須說明。」
她回答,淚水遺失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許多年前,都忘了。
是的,做完愛,她就走了,叫了車,關上門,像高級妓女一樣,可是沒有妓女事後收錢的Ending。
「因為,我不是來跟你做愛的,我還有一點情份,那是感情。」
女人一個字一個字說,只見男人穿上衣服後,眼神飄忽,盯著電視的財經新聞。
她忽然明白了。
可是一點也不悲傷,只是在「女人的直覺」的博士論文上像健保卡一樣,蓋上評審團一個證明印章。
同空氣一般消失與存在。
「你們吵架了嗎?」
「沒有。」
「那為什麼分手?」
「該分手就分手了。」
「誰提出的?」
「都沒提出。」
「不是太奇怪了嗎?」
「那是事實。」
「神經病!」
事實上,精神科的醫生砰潰了,還是得求助精神科的醫生同事,不是嗎?
不可思議的情事,總是在措手不及時發生,追根究底發病的緣由,跟沉默是一樣的,因為感情已經完全退燒了,再如何細心把垃圾袋打開,也搜索不到當初菜餚的香味。
鐵錚錚的事實,他們不再相愛了,回不到相遇的那一刻,這就是答案。
她耳邊山谷般迴響著朋友問:「這就是成年男女的愛情定律嗎?」
是吧,他們總為起床的鬧鐘在不同時間響起而困擾。
剛認識的年輕男人,昨夜在Pub炙熱的眼神凝視著她,害羞的表情至少有十分鐘。
年長的男人,吻了她,眼睛就閉上了,再睜開時,男人會一手摟住她,一手拿起報紙詳閱財經版的股市曲線,順便閱讀中美政治時況,揣測明天他所擁有的銀行股票可能性的漲幅與跌幅。
他曾問:「妳愛我嗎?」
女人遲疑地,撒嬌起來:「那你愛我嗎?」
「我愛妳。」
「為麼這麼快就可以回答?」
「我直接回答,總比吞吞吐吐說…我愛妳,好吧?!」
身為一個經過無數次戀愛經驗的女人,她有多麼讚嘆男人的回答。
真漂亮啊,如同處理工作場合挫敗的情緒一樣漂亮,有美麗的弧線。因為年少拙劣的圓形作品,使他們從經驗中學習劃線,像花式溜冰選手畫圓,畫到一種自然的程度。即使弧形中有破綻,她跟他閉著眼都可以說這破綻是因為「愛」,還能夠順便講個畫圓的笑話去取悅對方,像擅於演講的人,不忘在場子裡每隔15分鐘穿插一個笑話。
可是,他們都背得起來「缺角的圓」這個童話式的故事。
那麼動人的一個故事,男人還說那個創作者其實繪圖功力深厚,還出版了許多書,女人也點頭。多傷感啊!兩個人卻在成人的愛情故事裡畫著無形的圓,在空氣裡。
那一個無聲無息的夜,自女人離開男人獨居的房子,從春雨中坐計程車回家,他們的故事就告終結。
像一本沒有起伏的言情小說一樣,才稍有一點高潮片刻,忽然發現書的後半段被撕毀。不過,因為劇情本來就不夠精采,她跟他都沒空想去追回那後半本的書頁,結局可想而知。
於是,那一夜起,男人跟女人的個人手機、家裡的電話線、公司的電話線、傳真機的電話線、網路的電話線,就似最後一支仙女棒,不小心燒到盡頭,暗夜裡沒有再度火花。
整個夜都沉默了,沒有一點聲音。
她,點起一根煙,吃完第六個烤田螺時,看著朋友一口一口喝著溫熱的松露雞湯,想起男人,想起這兩天的夢境,她確實夢到他,包括男人裸身與她在床上的激情衝撞,但女人沒對朋友說。
可能,她愛他,曾經。
但他們的愛是煙火,瞬間就消滅。
她,只是嘆息,那煙火的熱度不是燦爛明亮在天際,而只是一柱香的光。
終究,她還是夢到他了,即使目前他們的關係,如空氣般存在,兩個人都呼吸著同一個台北城的氧氣,並隨時錯身而過,永遠,永遠再不可能有驚心動魄的交集。